张圣瑜
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
吴江区作家协会理事
吴江区太湖实验幼儿园教师
树上的孩子
张圣瑜
“你们家要不要小孩？”
这是我寄宿在卓龙沟听到的最让人惊讶的话了。
“什么？”我站在门口，可门外并没有人，当我正准备走出去，想弄清楚刚才敲门的人到底是谁的时候，声音又传来了——
“小心别踩到我呀，低头！”
我这才看见一只小小的癞蛤蟆蹲在门槛外面，对着我说话。来这里旅行前，我做了一点点攻略，知道这里有好几座雪山，这里的人们都把雪山称为神山，山谷里有一片原始森林，是神灵赐福的圣地，可并没有听说过这里的动物也会说话呀。
这么寒冷的高原竟然也有癞蛤蟆，它不冬眠吗？就在我满脑疑惑的时候，这只癞蛤蟆又开口说话了：“你家缺小孩吗？”
“额，这儿不是我家，我只是借住在这里。”面对一只癞蛤蟆，我都快忘记怎么张口说话了。
“哎，原来是这样啊。”癞蛤蟆沮丧地缩了缩脑袋，难过地说着，“用来敲门的石子儿都用完了。”
癞蛤蟆站在门槛外面一动不动，我也一动不动，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就把门关上是不是会让他更难过。
“那你要不要小孩？”癞蛤蟆突然期待地又抬起了头。
“我？”我的手一直捏着门把手没有松开。
癞蛤蟆点点头：“你缺不缺小孩？”
“可我从没养过小孩呀。”我脱口而出。
癞蛤蟆一定是没有理解我这句话背后的意思，他兴奋地跳到了门槛上：“那太好啦，就让我当你的小孩吧！”
我向后退了退，这只会说话的癞蛤蟆看见我的反应并没有再向前跳进来，他默默地转身从门槛上跳回到路上，轻轻地说：“我也是小孩呀。”说完，他“扑通”，“扑通”，在落满枯叶的路上慢慢跳远了。
“小孩！”我跑到外面时，已经看不见癞蛤蟆的踪影了，我朝着空荡荡的小路喊，“我在这里的行程只剩没几天了，这几天里你可以当我的小孩。”
秋天的山风很大，地上的枯叶被吹起，树上的叶子被吹落。“扑通”、“扑通”，我听到了他的脚步声，我蹲下身子，癞蛤蟆从厚厚的枯叶里慢慢地跳到了我的肩膀上。
从这天起，我有了小孩，我给这个有点特别的小孩取名叫“小孩”，他很喜欢这个名字。小孩兴奋极了，坐在火炉旁烤着火，话讲个不停，他说他终于成为了人类的小孩实在是太高兴了。他好不容易从山上跳到了山下，都不知道看了多少次日落了，才见到了这里有几户农家，他激动地用前脚敲门，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，但他很聪明，找到了一些小石子儿，用嘴衔起一粒石子儿朝木门投过去。他用这样的方法敲门，可是，他的动作太笨拙缓慢了，“咚”、“咚”、“咚”的声音间隔总是拉得很长，并没能成功地敲开每一户人家的门。有的人家虽然打开了门，但没有看到门外有人，就把门“嘭”地关上了；有的人家打开了门，身后传来婴儿哇哇大哭和孩子们打闹的声音，说了声“还嫌不够烦吗？”就关上了门……
这几户人家其实都没有看到门外低低站着的癞蛤蟆，这个世界上哪里会缺小孩呢？更何况是一只癞蛤蟆，和世界上千千万万的小孩长得一点也不一样，但他现在成为了我的小孩，听了他说的故事后，我觉得他和我一定很有缘分，便慢慢喜欢起他来。
我的小孩喝了几口水后，问：“我现在是你的小孩了，我应该叫你什么呢？”
“妈妈？”我有点儿不自信地反问他，觉得这样的称呼有点儿尴尬，但也想不出其他合适的称呼来。
小孩摇摇头：“我不能叫你妈妈，我有妈妈的，虽然我已经记不得她长什么样子了。要不我就叫你阿玛拉吧！”
“阿玛拉？”
“阿玛拉是藏语妈妈的意思呀！”
我点点头表示同意。
小孩的眼睛微微闭上又睁开，他太累了，我把他挪到了枕头边，在他身上盖了一小块绒绒的羊皮。
“阿玛拉，我想听着故事睡觉，以前树妈妈常给我们讲故事。”小孩闭着眼睛说。
“树妈妈？你一共有几个妈妈呀？”
小孩没有回答我的疑问。我给他讲了一个类似于青蛙变王子的童话故事，但我把故事的主角改成了癞蛤蟆。小孩有了鼾声……
第二天，我醒得很早，但小孩已经不见了，屋子的各个角落里都没有他的踪迹。
“早呀，我刚才出去觅食了，但我也想尝尝人类小孩会吃的早饭，可以吗？”小孩从外面跳进屋里。
我把煮好的茶水倒进大茶桶里，放一点村民给的酥油和盐，然后上下挤压，最后把酥油茶倒进茶壶里。我把酥油茶和昨天剩下的干奶渣摆在小孩面前，这是我来这儿旅行的几日里和村民学的。小孩舔了几口茶，又嚼了几口干奶渣，说：“真好吃！”
“真的吗？”
小孩点点头，又问：“我能去上学吗？”
“什么？”
“我看见其他人家有小孩背着书包去上学，树妈妈也曾跟我说过，如果真的能成为人类的小孩，就能去上学了。上学是不是很好玩？”
带一只癞蛤蟆去上学，不知道会引起学校里怎样的轰动，但我也很想满足小孩的愿望，该怎么办呢？
小孩看见我惊讶又为难的样子，说：“我只是想去看看，我不会让他们发现我的。”
于是，我们搭了村民的车去了附近最近的一所小学校，那里只有一名老师和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。
到了学校后，小孩从我的口袋里跳出来，他躲到教室的角落里，很认真地在听。我坐在矮墙外面等，真不知道为什么一只癞蛤蟆这么努力又认真地想成为人类的小孩，生活在大自然里，自由自在的不好吗？我看了手机上的日历，待在卓龙沟的日子只剩明天一天了，该怎样与小孩告别呢？
就在我想的时候，小孩朝我跳了过来：“阿玛拉，我学会了一首歌！”
“真聪明呀！上学好玩吗？”
“好玩呀！”
“明天……”我有点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他我在这儿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一天了。
“明天我不打算来上学了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小孩没有回答我的问题，只是说：“我们去山顶吧，在学校学的那首歌叫《在那山顶上》，所以一定要站在山顶上唱。”
我把他带到了山顶，小孩的歌声像紧贴土地的风穿过劲草向远山吹去。我听不懂藏语歌词，他说这首歌是唱给妈妈听的，唱给他的三个妈妈——真正的妈妈、树妈妈、还有被他唤作“阿玛拉”的我。
“我想回家了。”小孩唱完了歌，朝远处的雪山指了指。
但我没有领会他的意思，我带着他回到了我的住处，他却说：“不是这儿，我想回家。”
“原来你有家？”
他摇摇头又点点头：“树妈妈那儿。”
我按照他的指引向雪山走去，越往山里走，路边树上挂着的经幡越来越多，山风把经幡吹得发出呼啦啦的声音。不知道走了多久，我们终于到了山里的神寺，寺的后面就是小孩口中的家了，那里是一片深深的原始森林，一棵、一棵、一棵的树，到底哪一棵才是小孩的树妈妈呀？在森林里越往深处走，树上系着的经幡就越多，慢慢地，除了鸟叫声，竟还可以听见不远处有孩子的笑声。
“这儿怎么会有孩子呢？”我吃惊地问。
“他们也是树妈妈的孩子呀。”小孩站在我的肩膀上回答道。
我突然感到肩膀上小孩的重量变重了，还有一双小手搂着我的脖子，我的肩上真的背着一个小孩。我把小孩放下来，他不再是癞蛤蟆的模样了，而是一个真正的小男孩，绒绒的黑发里粘着草叶，一双墨黑的大眼睛，高原红铺满了两颊，笑容把红红的双颊鼓得圆圆的。
“你是？”我不敢相信站在面前的小男孩是我收养了的那只小小癞蛤蟆变成的。
“阿玛拉，我是你的小孩呀！”小孩拥抱了我，“像我这样夭折的小孩被送进这片森林后，如果自己走出去就会变成各种各样的动物，只有在这片森林里才能保持小孩的样子。”
小孩牵起我的手：“我带你去见树妈妈！”他的小手肉鼓鼓的很有力量，我们往深处走了没多久，刚才听到的孩子们的笑声突然消失了，也不见他们的身影，却能看见低处的树枝上挂着彩球，长满青苔的地上有散落的玩具和布偶。
“他们看见陌生人进来就都躲到树上去啦。”我的小孩说。
我抬头望，一棵又一棵的大树上绑着木箱、竹背篓、小桶、甚至蛇皮袋，上面都被青苔和白雪覆盖。
“你说的树妈妈的孩子们，他们都在这里面吗？”我虽然听说过在西藏有树葬那样古老的葬俗，但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么一大片树葬区。
小孩点点头：“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树上，树妈妈就会紧紧地抱住我们，我们会慢慢地和树枝上的叶芽一起慢慢醒来，慢慢长大。白天，我们会爬下树嬉戏，晚上回到树上的‘小屋’里安睡。一年一年，每一年都有新的睡着了的孩子被送到森林里来，树妈妈抱着他们，她喜欢每一个孩子，如果有孩子掉落到了地上，树妈妈也就折断了一根臂膀。”
说完，小孩从地上捡起一根长长的、弯弯的树枝，把树枝抱在怀里，这根树枝已长满青苔：“树妈妈再也不能抱着我了。”
我看见他刚才捡起树枝的地方还有一个散架的小木箱，也布满了青苔。
“我再也不能回到树妈妈的臂弯里后，就想走出这片森林去找妈妈，可一走出这片森林我竟然变成了一只癞蛤蟆。后来我遇见了外面的许多小动物，他们也都是从这片森林里走出来的，”小孩继续说道，“谢谢你让我体验了人类小孩的生活，但我还是更喜欢这片森林。阿玛拉，你能像树妈妈那样抱抱我吗？”
小孩紧紧握着那根枯树枝看着我，我蹲下来拥抱他，他圆鼓鼓的小脸伏在我的肩膀上。我听见周围的树上响起了像铃铛一样的笑声，我怀里的小孩不见了，一棵小树苗在我面前生长，细细的枝条伸向我，我和它握了握手，我从地上找来一个滚落的小彩球，挂在了小树的枝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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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4-4-7 20:53:32
